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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渺小,灵魂在自然与上帝面前的渺小

  那年我21岁。刚由大学分配“支边”。分配到青海高原,第一线。在一个叫做柴达木的盆地里,是“军垦”农场,开车。司机是个姓胡的麻子,湖南人,说起来与我母亲还是同乡。

  是在藏北草原的安得公社卸了面粉之后,我们装了一车羊毛要返回西宁。草原的车道,没有走过的人是绝对不可想像的,坎坎坷坷坑坑洼洼且不说,车辙深得能埋住半个轮子,常常又是在一片浮土之下是一个抵得住底盘的深坑。我们就是在这样一个深坑里断了半轴,把车子窝在浮土里。回望安得公社,一片寸把长的秋草衰衰,大约有130公里,天涯无尽;前瞻我们想抵达的青藏公路,至少也得有30公里,却基本都是荒漠了。藏北草原的人迹以每平方公里计,只有0.001人,而这里的秋天夜半,绝对已是寒冬。

  我们俩愁坏了。

  但是我们必须有一个人去青藏路上拦车,找一根半轴替换。胡麻子狡黠地看我一眼,说:再等下去,我们就可能会死。

  我看了他一眼。我是副手,我知道他这话的意思。

  我背了一壶水,左手拿了一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右手拿了一个防身用的大活动扳手就准备出发。胡麻子把皮大衣扔给了我,我拒绝了——海拔4000米的高原上,喘气已非常艰难,我背不动一件皮大衣走30公里——胡麻子说,你会冻死的。我一笑,对他狠狠地说,怎么死,也是个死。我要是路上就死了,你在这儿更是必死无疑。

  胡麻子哈哈大笑。

  你去过西藏吗?……你见过昆仑山吗?

  哦,这里是地球第三极。

  在这里,天是碧蓝碧蓝的蓝,云是洁白洁白的白;没有山,山只是一个又一个浑圆的大坡;没有绿,绿只是你心中想像出来的一种颜色。下午四点,太阳还正当顶,好在没有什么风,不必提防那惊天动地的沙暴,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开始“长征”——我知道,此刻,只有我自己能够救自己。因为缺氧,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口里很快就干了,但我不敢把水都喝了;因为艰难,我一步一步地选择着道路,尽量避开那些我认为有危险的地儿;回望后面,一片苍茫,没有来者,展望前方,苍茫一片,不见古人;没有花,没有草,连骆驼刺也鲜见;天是一个浑圆的宝蓝,地是漫散一片的无边;念天地之悠悠,虽怆然却无泪下。我知道,我只能往前走,我只能朝前看啊!……而我看得见的最多的,就是被岁月风蚀了的戈壁石,小片小粒的,杂色斑驳的,它们静静地躺在这里,斯年斯世纪,无知亦无觉,从眼前直到无尽的天边。

  太阳在晚上9点钟还不肯落去,虽然西天没有一丝儿的云霞,但仍能把天际映红。映出了藏北高原的这一片凄凉与庄严。

  藏北。是一片被人类遗忘的高地。

  我独自走着,喘息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执著且麻木。

  我忽然懂得了“渺小”。

  我忽然懂得了我的渺小,人的渺小,灵魂在自然与上帝面前的渺小。

  我边走边胡思乱想——假若我因为缺氧,假若我因为寒冷,假若我碰到了沙暴,假若我碰上了狼群……假若我什么也没假若,但就这样死去了,有谁能够知道我?胡麻子能知道吗?不。他也许就那样死在汽车驾驶室里。公社能够知道吗?不。他们以为我们已经回西宁了。连队里能够知道吗?不。他们以为我们仍在出车……没有,没有谁会知道一个叫王泽群的刚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去跟车的21岁的青年人,已经死在绝对荒漠无人的绝对让你对自然与上帝产生了敬仰与恐怖的藏北草原上了。 哲理小故事

  不用几天,我的尸骨或者风干,或者已被野狼叼得散布于四野荒漠;而我的灵魂呢?我的灵魂就这样永远地飘荡于这一片荒凉且静寂且冷漠的高原上吗?……我心中一阵觳觫,旋即被命运与恐惧抓得紧紧的——我是多么的渺小啊!我是多么的孤立无援啊!——我恨透了胡麻子,恨透了那根半轴,恨透了这个藏北高原,恨透了命运。

  然而,我必须朝前走,努力朝前走……

  这时候,夜色初落,我打开了手电,我用手电四处照耀,可到处都没有生息,没有声音,没有一点儿活着的意思;我大声呼喊,尖叫,可是地太大了,天太远了,竟连回声都没有。我想哭,哭却哭不出来;我想鼓励我自己,可是我无从鼓励;我用电筒扫来扫去,忽然便看见了脚下的戈壁石,那扁扁的杂色的戈壁石,千百斯年,他们风摧雨蚀,霜压雪盖,才做成了这一种小小的默默的坚硬。也许,只有他们,比我,更渺小吧?不。也许,我比他们更渺小,他们虽然小,但是坚硬;而我,却更可能只是一粒微尘……既然是一粒微尘,又何必多这么些烦恼?何况,还有戈壁石与我相伴……我忽然在麻木中无比清醒,又感觉到自己的年轻与坚强!命运既然把我掷于这里,掷于这样的时辰与地角,看看被手电微弱的光所映照出的戈壁石——那么,就让它们这些没有生命的“生命”——陪着我一起朝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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